【楚路】Dark

*皮下只能说,靠字数认人

*字数:15193


 

 

  来自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的肢体散落在客厅的每个角落。

 

  他把一家三口的头摆在冰箱里,哼着诡异的调子,唱着:“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

 

  冰箱上贴了一张打印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便条贴:

 

  一家人少了一个,不整齐就不好啦~

  

 

 

 

 

 

  路明非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两眼迷茫地看了一眼闹钟,刚刚五点,他于是又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稳。

 

  早晨路明非提了一袋子小笼包,刚进办公室,就见隔壁痕检科陈墨瞳表情复杂地看他。

 

  现在刚刚七点二十,不算迟到,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整个刑侦支队都到齐,办公室里还坐着隔壁派来的法医、痕检员。

 

  路明非冷静地放下早餐,道早安。陈墨瞳转后向众人打了声招呼,跟他哥俩好地走了出去。

 

  路明非问:“什么情况?”

 

  陈墨瞳可疑地愣了愣:“灭门分尸案,据说是牵扯到了秘党——你不知道?”

 

  路明非也愣,垂下眼睑,又笑道:“可能我睡蒙了。谢谢师姐啊,不然一会可要尴尬死我了。”

 

  “哎路明非。”

 

  “怎么了?”

 

  “……算了算了,没事没事。一会吃你几个小笼包。”她见路明非要开口,赶紧打断,“反对意见驳回了。”

 

  被驳回反对意见的路明非有苦难言,只好又走回办公室。这次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没有人抬起头来看他。

 

  他走到夏弥身边,拍拍她的肩,夏弥意会,把现场情况和排查的受害人社会关系统统交给他。

 

  受害者是一家三口,父亲蔡国栋、母亲李淑兰和刚刚高中毕业的儿子蔡阳,因为室内一直开着空调,过了约七八天,尸臭才开始弥漫在整层楼,早晨负责楼道的清洁工人前来敲门询问情况,尸块才被发现。因此,也给法医的鉴定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凌晨五点,工人报了案。

 

  这家人还有一个大女儿蔡旭,目前在B市读大二,正赶回S市,现场财物的清点工作还需等她回到才能继续进行,因此先调出了楼道的监控,排查了他们的社会关系。

 

  一家人老老实实,父母中规中矩地工作,儿子各方面都很平庸,从小到大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平时在学校里没招惹什么人,属于老师都记不太清的学生。

 

  八点左右,法医那边给出了具体死亡时间。

 

  “大概是二十九号凌晨两点左右,”苏茜摘下塑胶手套放在一边,“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三人都是一样的。”

 

  “查。把二十八号十二点到二十九号三点的监控调出来。”

 

  “……楼道监控是空白!”

 

  “楼道里正对的空白就查小区的、电梯的、隔壁街道的,能查的都查一遍。毁一个监控,他能毁所有吗?”

 

  负责监控的两个警员看着一屏幕白屏,冒出一头冷汗。

 

  其中一个尴尬道:“路队,监控都坏了……”

 

  路明非压下暴躁,继续道:“辛苦了,先放下监控。蔡旭人到了吗?”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还没,B市暴雨误机了。”

 

  从路明非起床到现在,已经不能用流年不利来形容了,倒霉得简直像老天刻意整他。

 

  至此,整个案件调查陷入停滞状态。

 

  “大家都辛苦了。”路明非对已经不知道下一步工作如何展开的警员们道,“还没吃早餐呢吧,今天我请大家吃,想吃什么统统报上来。”

 

  夏弥羞涩道:“二师兄,我想吃,就是那个……超奢华那个……你懂我意思的吧?”

 

  路明非冷漠道:“不懂。”

 

  于是夏弥一扫羞涩,也冷漠继续道:“手抓饼,鸡蛋香肠夹里脊。”

 

  路明非顿了一顿,用诡异的目光打量她,过后又转头朝向其他人:“还有没有要豪华手抓饼的?”

 

  大家纷纷表示对豪华手抓饼嗤之以鼻,其中一个问:“老大,你小笼包哪儿买的?闻着挺香。”

 

  路明非慈爱答:“楼下几百年前就退出历史舞台的永和。”

 

  办公室空气安静了一下,夏弥率先打破凝静:“那不然请我们吃永和?”该提议一经提出,便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

 

  “可以啊,我给你们定外卖。”路明非爽快应下,想了想又道:“小龙女不准吃,你只有豪华手抓饼。”

 

  办公室爆发又一阵欢呼,独留夏弥一人幽怨地盯着路明非。

 

  “唉!”夏弥冲着路明非摇头:“亏我还好心准备给你介绍对象!”

 

  路明非敷衍地告罪:“我错了我错了,原谅我原谅我,介绍对象的事儿您可别忘了,小路我全仰仗您了。诶,你们选好了?这么快。下单就行了,我去食堂给媒婆买手抓饼。”

 

  十五分钟后,路明非从食堂拎着个饼出来,电梯在七楼打开轿厢门,他便见到夏弥陪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那女孩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是谁不言而喻。

 

  B市半小时前还在暴雨误机,半小时后本身在暴风雨中的B市的蔡旭,已经来到了风和日丽的S市。

 

  他把夏弥的早餐放在桌上。站着想开口说“带她去现场协助清点财物”,可路明非又实在没办法开这个口,只能转身回去,说:“小陈,带她去休息一下,大家正好把早餐吃完,晚上都没睡好吧,再休息一下也可以。等蔡旭情绪平静了再继续。”

 

  小陈应下,接了夏弥的班。

 

  等夏弥推门进来,路明非注意到她情绪也明显低落了一大圈,她对路明非道了声谢,抱着手抓饼开始食不知味地啃。路明非从永和送上来的袋子里端了两杯豆浆,给夏弥发了一杯,自己掀开一杯的盖子,坐回座位上,又细读了一遍蔡国栋一家的社会关系。

 

  “路明非,出来开会了。……呃,还有夏弥。”

 

  路明非哎地应了一声,把资料一股脑塞回档案袋里,起身走了。

 

  等他推门离开,夏弥把手抓饼的包装袋扔进垃圾篓,伸手从旁边的办公桌上把资料袋取了过来,对着那份不完整的资料叹了口气,偷偷塞了几张纸,快步跟了上去。

 

  局里领导把各部门精英召集到一起,成立“6.29”灭门分尸案专案组。

 

  “小路啊。”

 

 路明非短暂地蒙了一下,“……到。”

 

  “你刚忙完下水道抛尸案,我们的意思是让你休息一段时间。而夏弥也是一位出色的同志,任命夏弥为组长,没有意见吧?”

 

  路明非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当然。那以后全靠小夏领导了,你可要对我们仁慈点。”

 

  一直游离状况外的夏弥猛然惊醒:“多谢刘局,不过我……”话没说完,被陈墨瞳踹了两脚,急忙改口:“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但是绝对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各位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刘成德顿了一顿,会议室里没人出声,他继续道:“散会。”

 

  待领导离开,会议室里的人才三三两两地起身,该做甚作甚去了。

 

  陈墨瞳没着急回痕检科,跟他们走了一路。

 

  两位女侠均为有话说话的爽快人,今儿对他态度奇怪,几次张口又闭上,路明非再傻也能理解如今的状况。

 

  “6.29”灭门分尸案被怀疑与地下培养杀手的组织秘党有关,技侦那边几次私下调查,都查出路鸣泽与秘党有牵连,自己遭怀疑也是情理之中的。

 

  “唉。”夏弥再度率先打破沉默,“你这么闲,是时候安排相亲了。”

 

  “您饶了我吧,”路明非半真半假地求饶:“我还想再做几年钻石王老五。”

 

  陈墨瞳在后面一个趔趄,惊恐问:“做几年什么?”

 

  路明非:“钻石王……滚!”

 

  路明非痛心疾首:“你们这是对我的不信任。认识这么多年——从大学算,都快十年了吧,言情剧本里男女主都离离合合两三波了——你们还不信我是优质青年!”

 

  夏弥真挚道:“我信的。咱队里您是最完美的。”

 

  陈墨瞳也真挚道:“您别听她瞎扯,她唬您的。”

 

  夏弥想了想又问:“晚上一起吃饭吗?我有个好久没见的师兄回来了,此人气场太强大,一人奔赴前线有点怂。”

 

  “不不不不不不。”路明非连连摆手,“人家单独约你出去哎,夏弥同志,你单身单傻了吧?坏人好姻缘的事儿我不做,师姐你呢?”

 

  正在她准备回答的当儿,手机忽然响了,陈墨瞳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远到窗边接电话。

 

  夏弥:“没有啦,是我约他的。我要问他点问题,再说,高岭之花也不是我喜欢的款啊,一般不都你们老宅男喜欢吗?”

 

  “别污蔑我,我在家里供朵花干什么,我有病还是你有病?不如招个老妈子。”老宅男愤然反驳。

 

  反应了半晌,路明非又慢吞吞道:“去。不过去这么多人不会让他尴尬吗?”

 

  经他一提,夏弥像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一样呃呃呃了半天,最后也跑到窗边给她高岭之花师兄致电。

 

  没有电话接的路先生四顾,看完左窗看右窗,心说上班时间不准摸鱼,在顶头上司面前打私人电话,就不怕记过?

 

  陈墨瞳前脚刚挂电话,夏弥后脚也回来了。夏女侠说师兄人好,不介意;陈女侠说不介意就跟着一起去。

 

  然而路明非认为去之前要告诉她真相,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那是社交礼仪,跟人好不好没关系。混了这么多年社会还拒绝的,就是傻子。”

 

  哪知夏弥也相当认真道:“他拒绝了的。”

 

  路明非猝不及防:“……”

 

  路明非抹了把脸:“后来呢?”

 

  夏弥答:“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路明非正准备开口骂她,原本陪着蔡旭的小陈忽然来通知:蔡旭认为自己情绪大概平复,可以为警方提供帮助了。

 

  于是二人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同陈墨瞳道再见,从休息室接了蔡旭直奔现场。

 

  401房已经被警戒线围起来,这个还有几天才过十九岁生日的学生,看到熟悉的家变得面目全非,再一次几近崩溃。她紧紧地抓着小陈的手,转向楼道,蹲下身大口地喘气。

 

  半分钟后,她起身,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强压着不让自己说话断断续续,她抱歉道:“对不起,又耽误了各位的时间。我可以了……会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的。”

 

  小陈看着她像准备说什么,还是欲言又止,用眼神向路明非请示。路明非下意识地要点头,忽然想起来如今夏弥是领头人,又看向夏弥。

 

  “继续吧。”

 

  路明非自觉的没跟进去,主动担任一回守在警戒线外,不让外人闯进现场的工作。其实不过是在楼道里对着亮着的屏幕发呆。

 

  “再不动就要成闲杂人等,要被赶出去的。”夏弥脱了鞋套走出来,把自己的手机抛给路明非。

 

  “我现在也跟闲杂人没差。”路明非滑开锁屏:“密码是啥……等等,你手机给我做什么,玩游戏吗?”

 

  “没密码。”夏弥答,指挥他:“替我发个文件,给好友列表里那个夕阳的刻痕,文件名是XM_20170712,你自己找一下,发完给我送回来。……呃你要是无聊,我记得我还有不少游戏。”

 

  路明非愣了一下,嫌弃她:“网瘾少女真是不会轻易与游戏分开。——发过去了,我给我自己发一个游戏好了。”

 

  “手机快还我,我要进去了。”

 

  “给你给你,老大一路顺风。”路明非作一副乖巧样。

 

  他随手给自己发了个“Tap Tap Dash”,夏弥让他发给夕阳的刻痕的那份文件没有意外就是无删减版的蔡国栋资料。

 

  为了避人耳目,路明非只是打开了游戏,在楼道里一面花式跳楼,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一面关注着屋里的动静。

 

  防盗门从内打开,蔡旭走出来,蹲在路明非身边,侧头看他:“你不进去吗?”

 

  路明非摇头,笑道:“我是门神啊。”

 

  蔡旭表情变了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请问你能看见,他是谁吗?”

 

  路明非张张嘴,没有直接回答。

 

  忽然他又咧开一个笑容:“能,只要你相信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谢。”蔡旭起身,“财物不出意外的话没有丢,只是我父亲年轻时与同事的一张合照被人拿走了。”

 

  那便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了。

 

  “诶……你告诉他们了吗?”

 

  “说了啊。”蔡旭感到莫名其妙,又补充:“是那个……呃,夏弥,让我告诉你的。”

 

  看来他们是的确准备将自己排斥在外了。路明非心下了然,又对蔡旭道了谢。

 

  “对了。”路明非叫住她,“你自己小心一点,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让夏弥找人陪着你。”

 

  又过两小时,大概是五点左右,夏弥宣布收工,两人陪着蔡旭去到订好的酒店,剩下的人则是回到市局,对案情继续整理与分析。

 

  小陈半开玩笑问路明非:“路队,你更喜欢哪个工作啊?”

 

  路明非严肃答:“我从来不知道做门神这么棒的,明儿就写申请,做咱们市局的专属门神。”

 

  夏弥在旁边贫嘴:“可别,工资这么高的门神,太贵了太贵了。”

 

  回到已经是打卡下班的时间了,路明非闲人一样地打了个卡,在大厅乱晃,等两位女侠结束工作。

 

  等夏弥换好衣服出来,就见路明非和陈墨瞳因蹲在门口等到无聊,已经联机打起了MC。

 

  “走啦走啦,我请客吃饭你们怎么都不积极点?”

 

  路明非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去哪儿?怎么去?”

 

  “Bright pearl,一家新开的高端餐厅。”夏弥边说边翻百度地图,试图找出能到达的公交路线。

 

  “行了,我放弃了,我们搭出租去。”

 

  陈墨瞳对她翻白眼,“下班高峰期,你还想搭出租?想得美。导航打开,我开车走。”

 

  夏弥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好嘞。就等您这句话呢!”

 

  到时高岭之花已经坐在夏弥预定好的位置上,端着玻璃杯,慢条斯理地喝杯子里的柠檬水。

 

  “师兄师兄!”夏弥冲他招手,带着二人走上前,又一一介绍道:“陈墨瞳,路明非。这是楚子航,我高中同学,其实也是路队同学的,就是不知道你忘了没有。”

 

  路明非保持社交场合惯用微笑,道:“久仰,怎么会忘呢?楚师兄当年可是学校里风云人物。”

 

  “叫我楚子航就行。”他淡淡道,“路明非,我也还记得你。”楚子航又侧身让位:“不介意的话,坐在这里吧。”

 

  服务生送来四份菜单,夏弥挨个分发给三人,道:“想吃什么别客气,我饿啦,就先点啦。”

 

  两位女侠凑在一起,方便互相参考菜单以及说悄悄话,留路明非一人苦逼地坐在高岭之花身边,没人说话也无法参考菜单,一度导致其后悔答应夏弥的邀请。

 

  对于传统社交,路明非自大学起也经历不少,应对起来自然游刃有余,只是不知为何,坐在楚子航身边,总有种莫名的拘束感。

 

  “其实他们家的大虾番茄面不错。”楚子航忽然开口,“你可以尝尝,我觉得你会喜欢。”

 

  “呃?谢谢。”正巧路明非本人看着菜单也无从下手,愉快接受楚子航的建议,开始找话题:“师兄现在是做什么工作?”

 

  “自由撰稿人。”楚子航答。

 

  路明非深吸口气。

 

  路明非不知道怎么接话。

 

  夏弥抬头尴尬。

 

  夏弥也不知道怎么接话。

 

  那边陈墨瞳点好菜,扭头看二人尴尬,开口对楚子航笑:“我以前听小夏说过你,说你满世界乱跑。这回来S市是准备住多久?”

 

  “不太清楚。”

 

  “有住处了吗?”

 

  “订了酒店,暂时住在那里。”

 

  路明非忽然不经大脑,开口:“要是准备长住,不介意可以跟我一起?我租的那套房子还有一间空房。”

 

  四人同时愣住。

 

  楚子航露出个微笑:“不麻烦了。”

 

  “太可惜了。”路明非迅速调整状态,继续笑道,“如果哪天方便,我也请各位吃一顿饭,务必赏脸。”

 

  这顿饭路明非没吃多少,饭局结束前与楚子航交换了联系方式,无回应地客套了两句,惨兮兮地挤地铁回家。

 

  夏天热到让人崩溃,路明非到家的时候已经像用水过了七八百遍。他打开空调,温度调到十六度,把自己从长袖长裤扒剩一条裤衩子,杀进浴室洗澡。

 

  冲澡冲到一半,手机在外面响了几声。

 

  路明非怕是什么要紧事,赶紧冲掉身上的泡沫,套好衣服,湿着脚跑出去接电话。

 

  很出乎意料的,来电的是楚子航。路明非一面回忆自己跟他有什么需要交流的一面接通:“您好?”

 

  “您好,我是楚子航。”那头说,“打扰了,有些需要用到写作里的关于S市本土历史的问题想请教您,方便吗?”

 

  路明非卡顿了一下,几秒后答:“方便的。不过冒昧问一句,为什么想到问我?”

 

  “听夏弥提过,因为父母的缘故,你对历史有一定研究。”

 

  “哦哦哦好的……嗯,您问吧。”

 

  经过长达一个半小时的交流,二人的关系成功从吃过一顿饭的陌生人进化为吃过一顿饭还热烈讨论过学术问题的好伙伴,中途路明非甚至因一个喷嚏被好一阵关怀。

 

  就此,路明非对楚子航的看法由高岭之花,升级为老母亲体质的高岭之花。

 

  刚放下手机,路明非甚至还没来得及喝水,又一通电话打来,这次来电是百年不见的芬格尔。

 

  “莫西莫西,我是炎魔诗人,承蒙关……唉唉唉别挂电话,嘛呢嘛呢?!”

 

  路明非答:“你走吧,我妈不让我跟傻子玩。”

 

  “怎么这样。”芬格尔愤愤道:“我好不容易来S市,就在你家门口,出来撸串吗?”

 

  “您确定您在我家门口?”路明非对着猫眼瞅了瞅走廊,外面空空如也;他又跑到窗台望了望小区大门,也没有人。

 

  那头迟疑了一下:“呃……大概是的?总之是这个方向,没有错的。”

 

  “定位发给我。”路明非长叹口气,“今儿住我这儿?”

 

  “唉,我也是想麻烦你的,可是机场大巴给我送到一个酒店去了,我顺手订了间房,行李都在那儿了。”芬格尔一面说一面蹲了个有无线网络的地方,给路明非发了个定位,又催他,“快点出来!”

 

  于是路明非盯着芬格尔发来的定位盯了五分钟,五分钟后他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打电话怒骂芬格尔:“您哪儿来的二愣子?!金垦快速路他妈离老子家五条街!”

 

  “哦。”芬格尔在那头咆哮,“十年好兄弟,来带个路会怎么样啊?!”

 

  路明非也崩溃,咆哮道:“你知道现在几点吗?!十二点半!!这个点还不睡觉的上班族不是傻了就是疯了,你猜我是哪个啊?!”

 

  电话那头干脆利落,笃定答:“都是!”

 

  最后结局是路明非先生任劳任怨地骑着二八大杠,一路飙车飙到快速路,气喘吁吁地目睹了芬格尔先生与妞儿调情的全过程。

 

  此时已经是一点整了。

 

 “哟!废柴师弟来啦?美女,那我就先走了,改天一起去旅游!”

 

  一点多,正是城市夜生活的高潮,路边随便拉一家小店都是处于一种人满为患,店员们忙得焦头烂额的情况。

 

  二人随便找了家大排档坐下,芬格尔要了瓶啤酒,路明非克制地只点了听可乐。

 

  “做什么?我特地来陪你喝酒的,你就喝可乐啊?”

 

  路明非摆摆手:“算了,这个时候乱来,不是给人家停我职找好理由吗?”

 

  芬格尔略微挑眉,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啤酒,没说话。

 

  “刑警有什么好的,你转行考古都比这强。”芬格尔循循善诱,“不然你来写小说,我们除了每月交稿的时候比较痛苦,其他日子都是光鲜亮丽的。”

 

  路明非对此嗤之以鼻:“扯,窝在家里打游戏也是光鲜亮丽?”

 

  “比你在太阳底下挖尸体好吧?”芬格尔贼心不死,继续道,“超多迷妹的哦!师兄相信你,一定可以有一波大成就的。”

 

  “成啊。”路明非拿起桌上的可乐,举起来跟芬格尔干了个杯,咕嘟咕嘟灌下去半听,神情看起来有些颓,“629一结案,我就写离职,跟你一起光鲜亮丽地打游戏。”

 

  “说好了,小夏怎么介绍对象挽留你都不要反悔,懂?”

 

  “好好……”

 

  话音未落。

 

  “绑架啊——!!!有人绑架啊——!!!快来人啊!!!!”

 

  上一秒还坐在大排档油腻椅子上颓废的人一刻都没愣,路明非猛地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行凶者是个黑衣人,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勒着受害者的脖子,一步步地向后退。他没有交通工具,路明非猜测是有人接应。

 

  路明非抄了小路绕到巷口,此时受害者已经无力挣扎了,黑衣人又后退几步。

 

  受害者的同伴虽然紧张过度,但也保持着几分冷静,她颤声对黑衣人道:“你不要冲动,你想要什么,钱吗?还是别的?都好商量,别伤害她。”

 

  黑衣人诡异地笑:“要整整齐齐啊。”

 

  和便条贴上的话一样,路明非绷紧了神经。这人就是凶手无疑。

 

  人群中不知谁高声喊:“我已经报警了!算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那人无谓,语气毫无起伏,道:“啊,警察,我真怕!”他一面说一面架着受害人继续向巷口退,路明非注意到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了过来。

 

  于是路明非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一脚踢在他左腿腘窝上,他单腿跪倒在地,勒着女孩的手臂一软,路明非把女孩推出去,又干净利落地卸了他的左臂,控制住他的动作:“警察,不准动。”

 

  隐隐约约的,路明非似乎摸到黑衣人的左臂有一条极长的伤疤。

 

  人群外的芬格尔迅速拉起女孩,隐秘在人海中。

  

  听到他的声音,那人愣了一愣:“路……”

 

  那人还未做下一步动作,路明非便被人从背后狠狠地挨了一下,他一声闷哼,按着黑衣人的手松了一松,向前趔趄几步,眼前开始模糊,噗通跪倒在地。黑衣人趁此机会挣脱,正欲与同伴一同离开,路明非一急,抄起手边的小石头往那人身上砸。

 

  忽然有人喊:“起来!躲开!对方有枪!”

 

  最后路明非彻底闭上眼睛前,听到的是一声有点耳熟的“路明非”。

 

  等他再以趴着的姿态睁开眼已经是中午,鼻腔里满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背后火辣辣地疼,右边小腿也被石膏热情地拥入怀中。

 

  德国佬坐在他床边削苹果,路明非没准备挣扎起来,顺其自然地趴着看他咔擦咔擦地吃苹果。

 

  芬格尔边啃边问,“你猜猜你救下那个妹子叫什么?”

 

  路明非翻了个白眼:“蔡旭。”

 

  这个回答惊得德国佬爆出东北口音:“哎呀妈,你咋知道呢?!”

 

  路明非白眼翻得更厉害:“我又不瞎。”

 

  “成吧,”芬格尔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总之挺巧的。夏弥刚给我打了电话,说一会过来——得了,别挣扎了,你现在是伤员了,不管于情于理还是于对你的怀疑,他们都不可能短期内让你再上岗,好好歇着吧。你醒了我就先走了,手机电给你充好放床头了。”

 

  “诶诶,水果刀呢?”

 

  芬格尔回头潇洒一笑:“你有水果吃?我要给护士姐姐还回去了。好好趴着吧。”

 

  果然路明非没挣扎了,静静地趴了一会。

 

  不久病房门被人推开,路明非把朝向窗看风景的头调转了个方向,扭头看门口。

 

  出乎意料的,来的不是夏弥,是昨天才见第一面的楚子航。

 

  楚子航把果篮放在他床头,打招呼:“路明非,感觉怎么样?”

 

  听到这个声音,他短暂地一惊,凌晨听到的那声路明非,大概是出自楚子航之口。

 

  路明非也没多问,只是哭丧着脸抱怨,“疼死我了,我还以为只是打闷棍。唉,你说我会不会收获一面啥见义勇为好人一生平安的锦旗?”

 

  楚子航答:“不会。想吃什么?”

 

  路明非认真地扫了一遍果篮,腆着脸:“苹果吧。”

 

  “有水果刀吗?”

 

  “没有吧……给我个苹果就行,不麻烦你了。”

 

  楚子航没理他,起身出门,问护士站的护士借了水果刀和小碟子才回来,还顺便把苹果洗干净了。楚先生拉过垃圾桶,也坐在他床边削苹果,不过这回是给他削,还体贴地切好摆在碟子里等他吃。

 

  “能坐起来吗?”

 

  “不知道,让我偷偷起来吧,师兄麻烦帮我把床摇起来一点儿……哎,好!我挣扎一下——嘶,什么狗屁劫匪,呕。”

 

  最终路明非艰难地坐起来,忍着后背的疼痛,捧着一小碟苹果吃的热泪盈眶:“师兄你别不是天使吧,太谢谢你了!”

 

  “路明非。”

 

  “嗯?”

 

  “那个时候我在场。”

 

  路明非垂下眼睑,“我知道啊,你还让我避开,只是那个时候没反应过来。”

 

  “你太冲动了,那很危险。”

 

  “我是个警察,师兄。”路明非忽然笑起来,这个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日本漫画里狗屁不通的救世逻辑,最后他磕磕绊绊地开口继续,“就是……那种,呃,不管从事这个行业多久,依旧毛手毛脚,妄图拯救世界的那种人吧。”

 

  楚子航张张嘴,推翻了对路明非的认识,最后也还是没说自己一开始脑子里构思好的话,只是对他道:“好好休息,不介意的话,我晚上再来看你。”

 

  他出门前接了个电话,路明非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又听见楚子航坚定地说:“他不是。”

 

  于是楚子航也走了,路明非又开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上。

 

  床头的手机响起微博提示音,路明非伸手去够手机,无所事事地刷起微博。

 

  今天微博热门是见义勇为的警察小哥,路明非见到处传阅着自己狼狈的样子,想杀了录像人的心都有了,各处营销号转发的视频下都有为自己点赞的,甚至还有祈福的,他看着想笑,截了图去朋友圈吐槽。

 

  门又被怯生生地推开了,这回来的依然不是夏弥,反倒是昨儿被救下的蔡旭。

 

  小姑娘拘谨地站在门口,小声问:“我能进来吗?”

 

  “请进,来这边坐。”路明非摆出平易近人的模样,“想吃什么吗,橘子香蕉还是苹果什么的?请随意,别客气。”

 

  “不不不不用了……我是来道谢的……也很抱歉让你受伤了……”

 

  路明非边替她拿了一串葡萄递给她边道:“不用谢。不管是谁,我都肯定会冲出去的,你也不必自责。——哎,葡萄喜欢吃吗?我这儿没有水果刀,也就这个能洗洗直接吃了。”

 

  蔡旭接过,道谢,半晌后又问:“你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不介意的话,呃……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回忆起什么可以……”

 

  “可以啊。”路明非随手扯了张卫生纸,蔡旭赶紧从包里取出一支笔送过去,他龙飞凤舞地写下名字和号码,最后提醒蔡旭,“你出门最好还是让人跟着吧,就当是找人陪着逛街了。等到把凶手绳之于法,想怎么浪都没问题。”

 

  “好的,我明白了。”

 

  “哦对了,有什么线索还是别告诉我了。”路明非又继续道,“我现在已经成了停职人士,帮不了你多少。呃……你要是不介意,可以看着我睡觉。”

 

  这个逐客令下的非常有新意,蔡旭道了再见便告辞了。路明非倒也不是瞎说,他是真的困得不行了,没有再趴回去,直挺挺地倒下,睡了。

 

  再醒又是三小时后了,夏弥来过一趟,把停职通知用果篮压在他床头,还写了张纸条抱怨,试图跟他互换身份,大意是我也想躺在床上成天打游戏睡觉看电影,组长这身份还是小路同志更能胜任,然后哭着去开会。

 

  小路同志大手一挥,拿起手机开始发微信,没有大意,他只对夏弥这样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羡慕吗傻子,嗝。”

 

  傻子没回,路明非估摸着她是去开会了。

 

  蔡国栋一家的事儿被压下来了,没有小道消息传出,更没有媒体报道,有可能是内鬼的手笔路明非本能地对这件事起疑,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且他本人正是被怀疑的对象,没办法,只好全压在心底。

 

  他打开手机,登录夕阳的刻痕那个账号,翻开夏弥给他发的文件,重新审视起了蔡国栋的过往。

 

  下午五点半,楚子航又一次出现在医院,手里拎着从外面买来的瘦肉粥,彼时路明非正抱着手机打王者荣耀,对面一骂小乔他就恶心吧啦地回“你怎么这样对人家,小乔超爱你~♡”,楚子航坐在他旁边,看他边迅速推塔边恶心人,有点同情对方。

 

  “师兄,来啦?”

 

  “嗯。我买了份瘦肉粥,不知道你爱不爱喝。还温着,不烫,给。”

 

  路明非感动到飞起,不管爱不爱喝都狂点头了,一副简直想要以身相许的样子。

 

  掀开一次性的塑料盖,一股香气混着热气扑面而来。

 

  这家粥味道不错,路明非也饿了快一天,两三下几乎半碗下肚。他在这儿喝粥,瞟见楚子航打开了手机文档,不由得心里感叹真是位勤奋的撰稿人,改天一定要拜读楚大神大作。

 

  见他写得投入,路明非就决定自己轻手轻脚地下床扔个垃圾,哪想刚站在地上,就右腿一软,险些又跪下去。

 

  好在楚子航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否则今后的时光大概除了在消毒水里住的时间更长就没有别的了。

 

  “自己下来做什么?我帮你就行了。”

 

  “太麻烦你了,我看你挺投入的。”

 

  “没有。”楚子航把餐盒扔进垃圾桶,“随便写写。子弹没打进去,很幸运。”

 

  腿长在路明非身上,他当然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楚子航话说的很含糊,只是避重就轻地提了一下,没有截肢的确非常幸运,刚刚那一下让他充分地意识到,大概日后一段时间他都没办法独立行走了。

 

  “只是可惜让他们跑了,不然这家人就能早早地安息了。”

 

  “路明非。”楚子航问他:“你真的觉得这家人是无辜的吗?”

 

  路明非笑了笑,正色答:“没有人是绝对无辜的,也没有人是完全有罪的。”

 

  “你说的有道理。——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路明非求饶:“别了师兄,我快睡一天了,腰都要断了,再睡就成猪了!不然这样,我哼哼几声您听听,正不正宗?”

 

  “不睡就不睡了,还打游戏吗?”

 

  “唉,不打了,所向披靡,无人能敌,无趣。”

 

  “师兄有书看嘛?我手机没电了,准备充个电。”路明非从芬格尔收拾出来的双肩包里掏出充电器,扭着身子准备充电,结果扯到伤口,倒吸一口冷气。

 

  “扯到了?我帮你充电,你坐好。”

 

  他接过充电器,把果篮往旁边移了移,给手机腾位置,就见到果篮底下压着的那张轻飘飘的A4打印纸。楚子航瞥了看起来现在傻愣愣的路明非一眼,不动声色地把A4纸重新挪到了果篮下。

 

  至于路明非看见这个小动作没有?他当然看见了,但也无心戳破。

 

  此时二人都带了一层滤镜看对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换下了相对正式的西服,都觉得彼此有了不少人烟气。

 

  路明非不知为什么,又想起来当时反驳夏弥的那句话,他记得当时他说找朵高岭之花不如找个老妈子,非常奇妙,他意外地觉得此刻的楚子航十分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

 

  哪怕只是认识了不到二十四小时也是。

 

  至此,路明非总算是明白自己为何前二十八年相亲永远失败,在恍然大悟的同时迎来自己迟来的、反正肯定是失败的第一春。所以他决定埋在心里,给自己日后索然无味的生活存点乐子。

 

  晚上八点半,楚子航告辞,路明非再次倒下,盯着天花板发呆。

 

  忙碌的傻子夏弥总算是从工作中抽身,在探病专用椅上坐下自顾自地吃泡面,陈墨瞳坐在另一张空病床上刷微博,把路明非被拍下来的蠢样又一次拉出来展示在大众面前。

 

 “别笑了别笑了,我知道苦心经营的对外形象已经毁了,不用提醒我了!”

 

  夏弥吸完最后一口面,把一次性碗里的汤倒进阳台的水池里,然后把垃圾撇到一边,反问他:“你有形象可言?”

 

  路明非愤然:“请你滚。”

 

  那边刷微博的陈墨瞳忽然咦了一声:“小路救人这事儿已经传得风风火火了,629倒是……”

 

  “啊,那个。”夏弥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解释说,“上头让压下来了,说是会造成大众恐慌。”

 

  “闹市绑架和灭门分尸,好像都蛮恐慌的。”陈墨瞳点评,她又忽然灵机一动想顶风作案,把脑子里的念头告诉另外两人,非但没有得到意料里的赞同,反倒还被迫被一个按着,听另一个喋喋不休地说教。

 

  走前陈墨瞳痛心疾首,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扫:“夏弥,你和小白兔都变了,一点都不像以前一样单纯了。”

 

  夏弥拖着她往外走:“快他妈闭嘴吧你。”

 

  路明非也翻着白眼:“快他妈闭嘴吧你。”

 

  她这句话像是在若隐若无地点醒他多注意夏弥,路明非也开始认真回忆他抛之脑后的从前夏弥身上的疑点。不知是她狡猾还是是路明非多想,夏弥总能在路明非对她起疑时让路明非打消顾虑,如此往复,路明非甚至以为自己多虑到极端。

 

  最后他又把这件事嚼了嚼吞进了肚子里,混着满心疲惫,与从前埋起来的众多秘密一起,沉到最底端。

 

  之后几天基本重复今日流程,芬格尔跟主办方好说歹说在S市呆了两天,两天之后又开始全国跑签售,夏弥陈墨瞳忙的脚不沾地,只有楚子航仍然坚持每天来探望他。

 

  其实他们二人每天就是一人抱一本书,沉默地坐一整天。说实话,路明非从前不是那种能坐得住的人,想他高中时暗恋文学社长时,虽然每天下午捧着书跟一堆人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但仅是人在,思想早就飘出八百里外——而现在不同,他倒真受了楚子航的感染,活了二十八年,终于开始认认真真阅读。

 

  这天晚上楚子航走前,照例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

 

  路明非忽然问:“师兄,有对象没?”

 

  楚子航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顿了顿,摇头:“没有。”

 

  路明非开始笑:“真的?你这样的优质男居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我没想到,有点莫名其妙的深感同受的喜悦。”

 

  这哪里是深感同受的喜悦?分明是听见暂时高岭之花属于大众的喜悦。

 

  楚子航又陪他聊了一会,起身告辞,“好好休息,我明天有些事,可能晚点来。”

 

  九点整,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未知号码 2017-07-16 周日

 

  我找到了,明天上午十点去找你。

 

  ——蔡旭]

 

  看着手机,路明非一阵头疼,回了一条制止她的短信,又因为药物作用,握着手机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隔天早晨醒来才六点出头,走廊里人还不是很多。路明非在床上躺的腰酸背痛,试图一人顽强地拄着拐在走廊走走,他把手机揣进兜里,从床头取了拐杖,支着身子站了起来。

 

  再往几年前推,路明非也有过被裹成木乃伊躺在床上,他也就拥有了非常变扭地拄着拐迎接自己远道而来的父母的经历,于是一回生二回熟,这回非常灵敏地开始在走廊里乱晃。

 

  楚子航给他发了条短信,说是上午没办法去医院了。路明非心里少女般小小地失落了一下,继而又生龙活虎地往医院后花园走。

 

  收到了路明非回信后,蔡旭就再没了动静,不说到底听了他的话没有。他担心蔡旭固执地要来医院,晃荡到九点半,准时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直到中午蔡旭都没有出现,路明非心想总算是有个听话的,抱着昨天夏弥带来的大面包啃了一会儿,忽然接到一通电话。

 

  陈墨瞳急吼吼道:“蔡旭在去医院的路上遇害了,一会可能有人去找你,你收拾一下,别乱糟糟的——妈的,小陈你别吐!”

 

  要收拾什么他当然心知肚明,陈墨瞳提醒的无外乎是他与蔡旭私下里的联系记录,不过路明非认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道:“我也没有那么不在意形象吧。你们在哪里?我自己去市局接受调查也完全没问题。”

 

  那头沉默一下,“我让夏弥派人去接你。”

 

  对于眼下,这无外乎是最好的办法。他现在算是风口浪尖的人物,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现在要是自己行动,完全是往枪口上撞。

 

  出乎意料的,十五分钟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是夏弥本人。

 

  “干嘛,你这算不算翘班?”

 

  “怎么会,我这是亲自上阵迎接老领导路队。”

 

  “您可拉倒吧。”路明非翻白眼,给左脚套上鞋,“我们怎么去啊?”

 

  夏弥莫名其妙:“当然是坐地铁啊?”

 

  路队神色复杂地看看她又看看腿,心说您他妈最好是开玩笑的哦。

 

  等他俩一起下了楼,路明非才看见停在门口的警车。

 

  路明非骂夏弥:“谎话精。”

 

  夏弥骂路明非:“白痴吗?”

 

  开车的小警员脸生,是刚刚毕业的实习生(夏弥语),见两位老同志在车上聊着聊着掐了起来,一时慌张起来,在路上开着开着差点飙起车来。

 

  掐架的两位领导同时停下,夏弥紧紧张张冲前头道:“这不是高速啊小张,油门松了啊!!”

 

  路明非卡顿一下,慢悠悠开口:“踩刹车吧,开过了。”

 

  小张:“……”

 

  小张:“对不起!!!!!”

 

  夏弥赶紧宽慰他:“没事,路队当年第一次给领导开车,停车的时候撞树上了,自费修的车,当时他都快心疼死了。”小张笑出声。

 

  心疼死了的路队愤怒:“滚。没事干揭我老底超好玩吗?夏组长才有趣,红灯过线,交警队一来人,哇老熟人!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她和老熟人各掏一半,现在老熟人转行画漫画去了,这梗被玩了四五年,我坚信以后还会经常被玩坏的。”

 

  夏弥简直想和他车上掐起来,小张见气氛又不对了,赶紧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车停稳,路明非打开车门,伸出两拐,娴熟地站起来:“我先去哪儿?”

 

  “三号审讯室,小张会带你去。一会把手机给他,结束了会还给你的。”夏弥答,“我去那边看看他们笔录做得怎么样了。”

 

  二楼各大审讯室路明非玩了个遍,年年换着不同的屋子审各种各样的人,就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坐在里头,别人问,自己答。

 

  这边小张停好车出来,路明非指挥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轻车熟路地往三号审讯室走。

 

  三审室里早就坐好等着他的人,见他来了,站起来,欠了欠身:“路队,好久不见。”

 

  路明非大喇喇道:“好久不见啊,诶,理发了?”

 

  审讯员道:“夏天了嘛,长了太热。小张,手机给我——路队,不介意吧?”

 

  “你请你请,我就先喝点水,有什么疑问可以问我。”

 

  审讯员打开短信,第一条就是路明非与蔡旭的对话,他点开,在本子上记录了仅有两句的短信。

 

  【2017-07-16,21:00

  蔡旭:我找到了,明天上午十点去找你。】

 

  他记录到路明非发出的短信,手一顿,还是尴尬地数着感叹号记上去了。

 

 【 2017-07-16,21:01

  路明非:别来!!!!!!!!!!!!!!!求您了!!!!!!!!!!!虽说万事找警察叔叔,但也别找停职的叔叔啊!!!!!!!!!】

 

  “路队。”他放下笔,“在你看的那份残缺的文件里,最后多出了蔡国栋年轻时因为打架斗殴在本地派出所留下的案底复印件,为什么?是你放进去的,还是本身就在里面?”

 

  路明非端着纸杯的手顿了一顿。

 

  他答:“我的确知道那是残缺本,也偷偷从夏组长手里拷贝了一份完整资料,但是纸质的,我还真没见过。”

 

  “明白了。”审讯员继续问,“你一共与蔡旭私下见面几次,分别说了什么,都麻烦回忆一下吧。”

 

  “总共三次吧,如果算上闹市把她救下来那次。”路明非回忆说,“第一次是在现场,我没进去,她出来告诉我她父亲年轻时与别人的合照被拿走了;第二次是在闹市,我们没有说话;第三次是那天白天,她来医院道谢,要了我的手机号,之后我借口困了,她就离开了。”

 

  “了解了——给,手机——有一条短信,不介意吧?”

 

  路明非耸肩:“随意。”

 

  审讯员扫了一眼,把手机递回去。

 

  [楚子航 2017-07-17 周一

 

  在哪里?]

 

  在小张的注视下,路明非草草回了个市局,审讯员起身,宣布他可以离开,便抱着笔记本推门走了。

 

  “我可以去专案组那边看看吗?”

 

  “可以,我陪您一起。”

 

  三审室和专案组隔了两层楼,路明非跟着小张到四楼,一屁股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路明非视力极佳,透过厚厚一层玻璃窗,他隐约看见了报案人左手手臂上有伤痕一样的轮廓。

 

  路明非猛地想站起来,却重重地摔了回去。

 

  他借助拐杖走到门口,因为情绪有些激动,颤声道:“逮捕他——他是凶手!”

 

  屋内所有人满脸错愕。

 

  “路队……”

 

  陈墨瞳在门内沉声道:“路明非,你已经被停职调查了。”

 

  路明非被这句话猛然击醒,刚才的一切反应都出自本能,他看了看夏弥,又垂下眼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

 

  “抱歉。”

 

  突然夏弥开口:“抓。”

 

  “夏弥?!”

 

  夏弥没有抬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报案人:“出了差错我负全责。”说罢她走出暂时收容了报案人的房间,冲路明非露出了个笑容,用只有他们可以听到的声音问:“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很早以前了。”路明非答。

 

  “你很聪明。”

 

  “蠢人是不会像我这么年轻有为的。”

 

  苏茜忽然跑上来,气喘吁吁地推开房门,看着那个面容老实憨厚的男人,“犯人就是他,证据被藏在了蔡旭的身体里。”

 

  在蔡旭被杀死之后,男人砍下她的头,用刀子划开她的肚子,残忍地将所有作案工具塞了进去,又随意用针线缝了起来,回到附近自己的小店,洗了澡,换了衣服,做完这一切后选择了报案。

 

  所以路明非在电话里听见的那句“别吐”,是因为她们刚刚到达现场,见到了血淋淋的惨像。

 

  他看着夏弥,问:“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我一会进不去审讯室,不然你陪我玩一会?”

 

  夏弥翻白眼:“没什么好说的,你能抓住我再说。”

 

  路明非:“我才不抓你,我要离职了。”

 

  夏弥冲他咧开嘴:“那我就要死了,下次见我就不叫夏弥了。”

 

  “他是秘党培养的同归于尽式杀手吗?”路明非想了想又问。

 

  夏弥耸肩:“我怎么知道。不过他的动机你还是别听了,不是什么旧仇作祟,仅仅是为了快感罢了。”

 

  路明非途经监控室,进去看了一眼,陈墨瞳的那副耳机摆在桌上,他听见那男人说:

 

  “……世上不存在圣人,只是有人胆小,快感的来源自然也就对人够不成威胁,一旦成瘾,欲望只会成倍扩大,直到变成我这个样子……”

 

  “你们想,一家四口的头,整整齐齐地摆在停尸间,不觉得很令人高兴吗?”

 

  路明非觉得自己还是无法理解这种人,又呆了一会,离开了。

 

  到一楼大厅时见到楚子航,他穿着警服,正跟什么人在通话,路明非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虽然知道楚子航是直的不能再直的那种人,对他的关心也不过是为了与任务对象拉近关系,但是无意识地随手撩的确让人愤怒,他一腔无名火,不知道往哪儿发,又委委屈屈地吞进肚子里。

 

  “他不是。”楚子航又一次重复,“我没必要对你们撒谎,既然你们已经不相信我的工作能力,我离职也是无可厚非的。”

 

  路明非脚步顿住,楚子航看见他,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今天还有事吗?”楚子航问,“方便的话可以等我交完离职申请,就去给你过生日,等不等。”

 

  路明非一生中就见过一个人,能把问句说出陈述句的效果,且大有一种“你不等?行,等死吧”的意味。

 

  “等等等。”又是随手一撩,路明非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暴走,不过还是压下了暴躁,勉强扯出笑容,“师兄方便的话替我也交了?正义的伙伴还是不适合我这样的衰仔,我要回家种田去了。”

 

  楚子航一顿,点头,路明非从包里掏出早就写好的离职申请递过去,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消失在自己视线里。

 

  他开始对着天花板发呆,像个老年人一样回忆了一下自己这一段时间倒了多少霉,又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自己在这之前打了多少次退堂鼓。

 

  他估计楚子航在楼上遇到了什么困难,下来费了一段时间,等楚子航走到他身边,他开口:“结束了?”楚子航点点头。

 

  “629也结束了。”楚子航又说,“生日快乐,路明非。过一段时间,要不要和我一起旅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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